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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深水

*有些私设

*一发完,字数大概一万一,姑且算个短篇

*送给锅盖太太 吾辈叫约翰

*一句话簇邪

*我喜欢他,我也真的心疼他






  我记得前几年闷油瓶还没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八月中旬的样子我回了一趟杭州。那时候我还身在局中,布局的人是我,我也是收局的人,拆局的人是我,我还要藏局。累得狠了又没法子停下,只好夹着尾巴偷偷回了回杭州。

  这个时节杭州人总是很多的,不论什么时候杭州人都是多的,这时候尤其多。

  下了飞机我直接回了铺子,好久的不见人铺子里落了一层细细的灰,除此之外到还是算整洁。我放了东西,坐在对门儿那盏椅子上看着外边儿,还没来得及拉开窗户,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空气里浮着细小的粉尘。

  我带的行李不多,放了才想起来热,铺子里长久无人,连泡杯茶都要拾掇许久,我又坐了几分钟,还是出了门。

 

  我铺子的位置不差,走十分钟不到就是西湖,我向着人群走,人越来越多,顶着三十三四度的太阳,这些人就像感觉不到热一样。我顺着人群走,藏在他们里面,一瞬间就好像我不过也是来看一眼美景的路过客,我藏在人群中连命运和局也找不见我。

  整个西湖边儿从解放路的岔口顺上去到北山路,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我本想回来求个清静,人多的地方自是难得清净的,但是我又哪里不知道在西湖边哪里能求得到清静,六百年早过去了。

  现在正是西湖荷花开得好的时候,湖畔居沿儿上有一片,北里湖有大大的一片,我走了两步实在是热的厉害,本来出门想喝一口茶清心静气坐一坐,转去了湖畔居。

  西湖边我以前常去的茶馆有三家,都是景点旁边给游客体验的闹热地儿,不过胜在人少。一家国宾馆,一家青竹,一家湖畔居。国宾馆适合人多的时候去,一块儿搭个桌儿吃茶点喝茶唠唠嗑是合适的,茶点虽多但算不得精致有念想。青竹适合冬天去,靠着二楼窗边儿长溜的玻璃窗一坐,下雪的时候能看着一湖边儿的的雪,我总觉得冬日的西湖更美些,一片高灰度的景,顺着雪薄薄的积住了,多少可能有点六百年前的西湖影子吧。那时候再烧一壶水,泡一盏茶,坐下来看着外头,心也静下来了,外头世界也静下来了。湖畔居适合带着外来的友人去,带着他们去学士路上的杭帮菜馆子吃完了溜着学士路往西湖走,不远就是湖畔居,一楼夏日能看荷花,二楼包场能看湖水,三楼露台能看远方山色,虽说茶水茶点都不够出色,胜在位置好。

  我上了三楼要了三杯瓜片,外头日头正毒着,我挑着靠窗的位置坐下了,这里视野还好,正能看见一片孤山和保叔塔,湖水看的平整,在远些也能看几眼远山层黛的影子来,今儿这层楼只有我一个人,包厢里倒是有人,我没预定只能坐了大厅,整层楼空空荡荡冷气开的很足,窗外是热浪翻滚的艳阳天,我在里面觉出几分冷意来,怪不得这旁边站着一溜儿的年轻姑娘们还能穿的住厚实的套装了。

  这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在外面那高温都已经不觉得难熬,哪里还受得住这人工的造温,给小姑娘说了句空调温度开高点儿我就端着杯子出了露台去。

  这露台倒是建的好,正好临着水边,感觉脚下就是西湖水,我靠在栏杆上,有微微的风吹过去,我倒也不觉得太热。闷油瓶走之前和胖子一起来杭州的时候,次次都是胖子吵着说去吃楼外楼,吃完也不过算了,我没机会带他们看看我这地盘儿,后来事情就发展的突然,我什么也没能做眼睁睁看着闷油瓶进了长白山。后来胖子也来过几次杭州,也没了游玩的心致,不过又到楼外楼去坐一坐,也就散了。偶尔我熬的累了我就会想想之后等闷油瓶出来,我定要带他们来看看杭州,看看景色,吃吃美食。楼外楼算得什么美食,不过是名声越吵越大罢了,我小时听闻的三个最出名的馆子,楼外楼狮子楼和东来顺,有幸我家就在其中一个旁边,可自小吃过许多回楼外楼,仅觉得还不如那旁边的知味观。便一直觉得这名声不过是担个虚名儿罢了,不见得承了味道。前两年往北京跑的频繁的时候多少也承着胖子大花偶尔还有瞎子的意也吃了不少北京的吃食,这倒是觉得儿时三个出名的馆子里只有东来顺儿能长去一番了。

  我又捧着茶杯回了室内,桌上一应茶点已经摆好了,不外乎干果水果蜜饯那一套,烧水的小炉子放在桌下,还有两杯瓜片正摆在我坐的对面。

  旁边的几个小姑娘好奇地看了我两眼,我近两年对别人的目光尤其敏感,我需要知道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眼观看了我,更进一步我需要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下一步走什么棋出什么牌,再进一步我还要知道我怎样能赢怎样能如我所愿往下走深入一步,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在水底四周一片漆黑但布满了审时度势的目光了。而这些小姑娘的眼神称得上是善意了,我回过去一个笑,坐下了。

  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

  我抿了一口茶,茶泡得不好,水温高了烫坏了嫩茶叶。我现在不仅是贪自由,还贪了闷油瓶的自由,自知是理亏,可不得再努力奋进些。

  要是你出来能知道这一切,多少也会感慨时势造人吧。我看着对面空放着的两杯茶,仿若他们坐在我面前。

 

  再晚些时候退凉了,正好六七点的样子,我指了一个姑娘说帮我挪到露台上去吧,她顿了顿说马上来,我又朝着她说上碟儿荷花酥吧。

  这湖畔居是个看日落的好地方,我在西湖上看过无数次日落,在船上再水面上在山上在塔上在茶室里在水边儿上,这里也算的还能一看的日落景色了。斜着正能看见孤山的方向太阳沉下去,日落以后才是好景色,杭州素来淡雅清丽,也就只有这一璨日落要恢弘隆重些了。

  这些景色我本事想带着我的友人来看看的,可今日我虽不算穷途末路,但自知难以维抗,只能从未来的无边想象中抽一点虚假的喜悦来安抚自己了。

 

  湖畔居的露台是三楼二楼都有的,三楼的正好能看见底下二楼的桌子,我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穿深色衣服的脑袋,心里不是很确定,还是倾了茶杯倒了几滴水下去。楼下的人摸了摸脖子转头向上看,一脸愤慨不平的样子,看见我的脸又倏地收住了,讪讪地蹭了蹭脸颊上的水渍,喊了一声老板。

  我看了他一眼,招呼他上来了。

  替了对面一杯空放的瓜片的水,续了一轮,递给了王盟。他接了。

  我没开口,他也没敢开。

  送来的一碟儿荷花酥整好有两个,我拆了筷子头,从碟子里夹出来吃了一个,然后帮王盟也拆了筷子头,放在他面前的碟子上。他看着我的动作没出声,也吃了荷花酥。这点心做的不算好,整朵花瓣儿不展芯儿不聚的,芯头是绿豆馅儿的,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的荷花酥的酥芯品种多,我最喜欢红豆馅儿的。

  外面的日落正是好时候,日头落到了山下,只剩暖橘色的光被映在上头的云彩上,混着天空本来打浅的蓝色,一片瑰丽。

  王盟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就被我用手势打断了。我转过身侧对着他,面对着一汪湖水,一片远山。

  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这日落还没有收场,等这天色暗了,等这日光灭了,等这远处的孤山看不清了,我自然回沉进那深水,许你一身自由。

 

  在我还未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感觉到有风吹过来,一股闷热的风夹着一股凉意的风,和着浅淡的浪潮声,我定是在西湖边上了。

  天已经大黑了,我果然是在西湖旁边的长椅上,晚上游客倒是少了很多,看这位置我应当是在白堤上坐着,手边还有一个行李箱。

  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梦里像是前几年回杭州的时候也正好是这个时节,去湖畔居坐了会儿。

  长时间姿势坐得不舒适让我腰有点痛,站起来走了两步,吹了两股凉风才少有恢复。人一旦上了些年纪,总就经不起折腾了。

  我顺着白堤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看着那个行李箱,想来拖着走也不方便,便又坐下了。

  见四下人并不太多,我摸了根烟出来点上。现在我的身体再不如上一次来的时候,平日里花花胖子他们都不太赞成我抽烟,可又管不了我,只能投过来不赞成的一瞥。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都不奇怪。平日里太过算计夜里反而睡不着觉,倒不是说因为我而死去的冤魂不息不散,只是我还兴奋着,我还在脑中盘算,我已经是被推着走的了,停不下来。可推着我走的人,细想来,不过也是我自己了。这三天两宿的不睡觉,该拿筷子还拿筷子,该查账还查账,连带着人去堂口摔场子威慑打发人的鸡毛事儿都要我来做,再要不拿个什么吊着,我怕也只能夜深人静哈叶子了。

  我深吸了一口,就着西湖边的风吐出来,这儿的风奇怪,不是一阵儿的利落风,它吹一股凉吹一股闷的,白天热的时候更明显些。热的风吹在身上就像桑拿里带着水汽的气流一样,凉的风又像山涧里夹着清醒的凉爽湿气的一样,这冷冷热热的,和磕了蛇毒之后的感觉有点像。

  早些年的时候我也有想过可以和朋友一起在西湖边上长坐长谈一会,因为仔细想来这确实是能让人静心抒意的地方,做不得和古人一样在湖边泛舟温酒,只在湖边长椅各谈几句,畅所欲言倒也是很舒惬的。

  后来我便打消了这个想法了,我生自快四十年,最好的朋友一个不善言辞,恨不能用纸笔行动明志,但不开口;一个断是不喜欢这清势风雅的,总说吃茶不如吃肉一个。再后来这个想法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可这次我不求他们能开口畅所欲言,不求他们能于此静坐品茶了,我只求一次友人团聚,求他们下半生喜乐无忧,不为大局不为家族不为国是家是不为义务责任,求他们能安心满足。而这杭州,这西湖不过是一个我想要宴请庆祝他们开始一段我为之奉献付出而获得的新生活的场所罢了。

  掐灭了还剩一小截的烟放在随身的烟盒里,我拉着行李箱慢慢往苏堤的方向走。路是铺着小石块的步行道,行李箱的轮子在上面发出来的声音不小,好在旁边也没什么人,不会打扰到别人。

  箱子不重,路平,晚上也不算太热,再加上人少,这可以算得上西湖宁静的时候了,闭上眼睛的话只能听到浪潮拍击岸边和行李箱的滚轮的声音,就算有旁人走在我身边脚步声也会被行李箱的声音盖过去。这本来是一种不太能让人安心的境况,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感官之一的效用,我并不能用听力来判明接近我的任何事物了,但这反而让我安心了些。

  我拖着行李箱,往前走着慢慢竟不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概是听不见的原因,我想着身后说不定有我的伙伴陪伴着我。我盖不应在此的伙伴们,友人们,似乎在这片黑暗中陪伴着我,只要我不睁开眼,只要我不回头,只要我还听不见,他们就在我的身后犹如我的守护神一般伴我一路。

  说来好笑,我年轻的时候跟着三叔稀里糊涂地下地,我没觉得有多害怕,大抵是心里有个靠山,不仅三叔在身边,还有闷油瓶这尊大神。再往后到了我成了筷子头带着喇嘛下去的时候心里才慌张起来,那时候我才真的能切身明白,我的神佛我的守护者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再往后些的时候我又不怕起来,我像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恐惧对我毫无益处,而我在此刻并不能去奢求那些对我毫无益处的东西,从根本上我也更明白,此时我奉为神佛的人,正是我为此做出牺牲来拯救的人,虽然这或许是单方面的。

  后来想明白这一点以后我才算是真正的肆无忌惮起来,在之前我像是一个刚下地的小狗崽,走一步地都怕泥沾了我细嫩的狗爪子,再往后我就真的变成疯狗了,身上也不怕沾着泥了,我知道淌过来的不再是香软合宜的小洗了,我过了一片血海。

  快走完白堤的时候,我见着前面长椅上坐着个人,看不清什么样,拿着手机,光明晃晃的打在脸上,在一片长夜里面显得好不诡异。我也没觉得多惊慌,他听着我拉着行李箱卡茨卡茨地走近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我走近过他背后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打个招呼了,他叹了一口气,收了手机陪在我旁边随我走下去。

  谁也没开口,一路从白堤走过孤山,路过中山公园的时候我才和他搭了话。

  “瞧见前头那个黑漆漆的过气房子没有?我就不懂胖子为啥老想吃这儿的菜,醋鱼做的还不如大牌大,他倒还是能赞不绝口。”

  小花转头看了看我,说你不明白么?你当是明白的吧。他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挑明一个大家都再清楚不过的现象。

  我哪里不明白胖子也是抓住了一个过去的念想不愿放手,他嘴上不愿说,但心里他也是极重情义的。这人虽然每次见了漂亮姑娘就不免多看上两句说上两句,大妹妹长大妹妹短的,但是从来没在哪个姑娘身上多留过心,心里依旧装着个叫云彩的瑶族姑娘。我很多时候都觉得,胖子其实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他比我们都明白,可是他不说,因为他救不了我们,倒不如免了一份我们对他的担忧,能有这样的友人,我这一生也算是不枉一过了。

  见我不答话,小花也没再多说些什么。我们转手进了楼外楼旁边的小门里,这里进去就是孤山馆舍了,一般倒是进不去的。沿着楼梯走上去,我一路絮絮叨叨说些小时候的事,也说些生意上的事,也说些以后的事,小花都一一应了,偶尔提两句意见,像是在认真为我着虑。很少有人知道孤山馆舍是可以连着西泠印社一路走过去的,这也不奇怪,一般这孤山馆舍也是不开的,众人只知道这里藏着文澜阁的名书罢了。走到西泠印社,往上又迈了两步到仰贤亭,说是上面开了个什么小说里面男主角的古董铺子,白天的时候好些年轻姑娘聚集在这一脸狂热的样子,说着好笑,哪里一个古董铺子能有财力势力把店子开到这西泠印社来,不过是迎合了小姑娘的想象的商机罢了。西泠的林子里倒是还多少能感受到一点依稀的在几人社长在时的影子,现如今倒是什么也看不到了。换看印学博物馆的话那边最近倒是有个余任天先生对的印展,前几天得了消息我特意去看了几眼。前两年我得了一方先生的小印,仔细把玩后有点欢喜,就多少关注的多了些。这次去真真看到了强其骨和一味霸悍的章,深觉有益。

  我絮絮叨叨地跟小花说,还见了一方“学不了”的章,当时就想着适合胖子,虽然我好久在没拿过刻刀,回去略粗粗刻一方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别用什么好石料,记得铺子里以前还有几方上不得品的寿山石,正好拿来比划个架势,也不心疼。我只没说心里还想着,看见一章“大吉祥富贵昌”,想着回去也能给闷油瓶留一方,算个调笑。

  小花还笑,说怎么不给他也匀点儿爱出来,连个印都没他的份儿,我也转头笑,笑着笑着就敛了神色,说,那我给你刻一方“怙人新”吧,刻个鼎角异形立印。

  黑暗当中我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觉得他突然柔和了些,我知道他是明白了。三字异形印要立个三角鼎的话,必然字序是怎么念都行的,能写成怙人新,也能写成新人怙,也能写作新怙人。再加上个谐音的把戏,我知道他明白了。

  过了好久他轻声说,行啊过两天我差人给你带块质纯见底儿的封门青。

 

 

  这一道我怎么都知道我在梦中了,刚刚脑子里还是小花笑着要章的样子,现在我身侧只剩下这徒壁了。这是那个废弃的仓库,我是在这里面磕蛇毒的。要说的话我早就知道这是在梦中了,那孤山公园里孤山馆舍的小门哪里是那么容易开的。

  翻了个身下去,胸口一片湿,我摸了摸又是一手的血。下来的时候全身疼的像被重击过一样,扶着旁边的矮脚柜稳了稳,我觉得我需要洗洗脸。

  手撑在洗手台上的时候我的头依旧很晕,长期的接受别人的记忆一是让我的精神负担很大,同时头脑以为的意识和真正的意识以及身体的活动并不匹配让我在脱离出蛇之后控制自己很困难。想来出窍到别的地方之后又回到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了,我抬头看了看镜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梳洗打理过我自己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时间的概念了,我在黑毛蛇的记忆里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也说不定,胡渣在脸上虽然不太明显,但也显得太过颓废了。鼻血倒是自己止住了,脸上和胸口的衬衣上还留了大片大片的血迹,看起来好不渗人。我撑着洗手台静静地看了一会我自己的脸,我几乎已经要认不出我自己的脸了,前两年我去杭州的时候或许变化都没有这么大,但是当这一切的策划都走上了正轨的时候,我没有通天神力,只能靠自己的精力一点点的磨进去,一点一点用我的血肉骨髓来润滑这些巨大的齿轮,让他们为我所用。

  多多少少我其实知道一点我自己现在正在经历什么,因为长时间的读取别人的记忆,而其中又不是所有的都是有用的信息,大部分其实是零碎的日常,这就像是用没有面部匹配系统的监控来找人一样,你必须要每一秒每一秒地看完这些视频监控最终才可能在其中找寻到你所需要的信息。我这不过相当于一个全沉浸式的视频监控,我过多的接受了过载的信息,并且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这使得我自己难以分辨我目前的思想到底是属于哪一方势力,哪一个个体,或者说是哪一个时期,所以我不由自主地需要回忆来一遍一遍告知我自己,我想要干什么我将要干什么我需要干什么,我是谁,我在那里。这些回忆的片段都是我在快要撑不住或者行将就木的时候我给自己的犹如兴奋剂一样的点点甜头。这很有效,我迅速的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摆正自己的姿态,但是我心里明白我万不是靠那些缥缈的甜蜜幻想醒来的,我醒来是因为我知道,在那些短暂的浮出水面呼吸的一口一口甜蜜空气以后,我又终要沉回水底了,黑暗和孤寂又将包围住我,我知道水下不能呼吸,但身边审时度势的眼神处伸过来的手才会真的掐死我。

  我闭上眼睛把额头抵在镜子上,似乎感觉不到其他什么了,我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就像真的沉入了水底一般,我不仅丧失了我的听力,我再也看不到,摸不到,嗅不到了,可是没关系,这水底变得安全了。

  “吴邪。”

  “醒一醒!”

  我被人粗鲁的从黑暗中拽出来,我一睁开眼是黎簇的脸,他两只手捧着我的脸死命地摇,我本就虚弱,觉得有些恶心,来不及扒开他的手侧着头就吐了出来。

  没成想竟吐出来一口血,黎簇有些懵了,就这么定着没动,我皱了眉头,吐出来反而好些,刚刚胸口迂回的疼痛竟然好了些。见他还没挪开手,我只好就着他的手带着血放在我脸上,说好啊,我醒了,你要怎样。

  他终于有反应了,重重的皱了皱眉头,我甚至看出来一丝委屈,他把头俯下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恶狠狠地说我以为你死呢,还想着能走了你长沙那块一溜路子,正好断了你福建的线,那姓张的出来可没人接他了。我心里笑了笑,想这孩子怎么什么都教不会,威胁人自己还包着眼泪花。可但凡我真死了,他是能做出来这事儿的。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想起身,我把空的那只手扶在他后脑勺上又把他拉回来,额头重重地撞在我的额头上,他没眨眼,我也没眨眼。

  “小子,记住了。”

  小孩儿额头撞得疼狠了,也硬是撑住没有眨眼,只是眼圈儿泛起一圈红,看起来竟然凶狠无比,我松了手,也松了力空乏乏地躺在地上,又想闭上眼,我太累了。

  可黎簇倒是不依不饶,他依旧拽着我说,吴邪,醒一醒。我没睁眼,说我醒着。

  他还是扯我,我不耐烦了,睁开眼看他,他说,你没有。

  这时候他倒是和平常一样了,斜着脸低声说,吴邪,醒一醒,你该醒来了。

 

 

 

  “哎哟天真您睡得舒坦!”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胖子,打量了四周看看,看这还是在杭州。

  “咱小天真怕不是睡傻了吧,这睡醒了不认爹不叫娘的?”说着胖子就伸手来敲我的脑袋,我往后闪了闪躲开了,这像是钓鱼台,我自小不喜欢这儿的餐具架势所以从来来的少,和胖子一块儿在这的次数不多,与其说是不多不如说在我印象里也就那么一两次。

  “我怎么就喝过去了?”

  “嘿这话问的趣儿,我也想问来着,两杯小圣液,一口烤鳕鱼,您倒得立竿见影,怕不是过敏吧?”胖子一边答手上还夹着菜,嘴里也没停下,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

  我问我睡了多久,答说一个多小时不到,还絮絮叨叨一边吃一边说看着就跟睡过去了没什么分别,他才哑着没叫人,不然这就临走一天了还真不敢大张旗鼓给我包个救护车来。

  我想着是这样,我怕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过了,我不是不想睡,我是睡不着,我走了十年的棋,临了一手,我怕了,我不怕输,我也不怕平,我怕这不是一个局尾,我怕这棋还要下下去,我怕这开场便是个死局,可我道行浅疏到这我才看出眼。我日日不敢睡觉,盼着明日晚一点来吧,再晚一点吧,也盼着明日早一点来吧,再早一点来吧,给我一个明死我也好不做挣扎。

  说着他就停了筷子,抬头看了我问我。

  “明儿就走了。”

  我答了说嗯。

  胖子听言放了筷子,点着头说好啊,声音里夹着声没发出来的呜咽。他抬手用圆润的手指掖了掖鼻子,又说了声,特别好。

  特别好。

 

 

  我又醒来了,面前是我二叔的脸,二叔向来不显老,我没办法从他脸色判断这是那个时期,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小邪,你要想好了。

  我无端的一瞬间委屈起来,我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会说什么,就觉得鼻腔里突然涌上一股痛,逼得我眼眶胀痛得没办法说出来话,我想要说些什么,我想说我想的很好,我想说我对不起我的家人,我想说我亏欠他们太多了,我想说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必须要这么做,我想给他们解释,想告诉他们我为什么,可是我没办法,我的家人们,这世界上天然和我最强大的联系,我能说什么?我能说我是这世界上张起灵唯一的一个联系了,他只有一个我,可是我的家人也只有一个我,我想说他对我太重要了,可是我的家人对我不重要么?我想说我欠他的也太多了,可是我欠我家人的不是更多么?我无以解释衡量,我唯有在心里想,我不为他,我为我自己。

 

  我醒了,在寺庙里,丝丝寒气从我耳边吹过去。

  我再睁眼看见极近的一双眼睛,然后是下落,不感觉到疼,先是觉得冷,温热的液体从我的脖颈的伤口出去了,然后是热,我早就看不清楚了,但是我感觉到雪淹没了我。

  我重复着醒来,在墓道里,在堂口里,我被人用枪指着,用心思算计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求我一死,我也求我一死。我说了我走了十年的棋,我不怕输,我也不怕平,我怕这不是一个局尾,我怕这棋还要下下去。

 

  我再睁眼的时候我已经觉得眼皮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我不能分辨我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的,我从一个回忆坠入另一个回忆,我从一个梦境坠入另一个梦境,我不知道下一个在等着我的是什么,是有人拿着枪指着我的脑袋,还是把刀尖旋着花插进我肚子里,是失忆暴躁的闷油瓶还是无人的青铜门。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可能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长生的意义以及为什么这追求不到的长生反而是福祉,我想我能是这少数人了。

  了解张家人的时候说他们家的人素来长寿,可这如今的我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寿,但光凭思想上度过的时间我怕是比那个闷油瓶子多过几倍了。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种对自己记忆的整理,我经历过的发生的太多,我不可能全部记住,留在我的脑中。把我的脑子比喻成一个硬盘应当是恰当的,一个正常人经历的大都是发生一件事情,便把这件事情读写进脑内,即储存进第一个暂时储存区域里面去,作为经历过的证明。过一段时间根据中枢的指令,可以删掉这段记忆只留下一部分只读数据,或者把这部分记忆移进另一个长期储存区域,这被移进另一个长期储存区域的就是长期记忆,而被删除掉只留部分数据的就是短期记忆。一般来说正常人的经历事件以及时间的速度是有限的,因为事情发生得不可能太快,就算在一瞬间的发生的事情人脑也只能选择性记住一部分,所以这就决定了一个人的脑内数据不会太多以至于超负荷过载。而在我这里,我的硬盘内并不全是由我自己亲生经历的事件,还有一些事我直接通过黑毛蛇读取的,这就像是直接从另外的硬盘上移动了数据到我的短期储存区,而这发生的是很快的,这种读写速度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事件接受速度,这意味着大量的讯息在我的短期储存区域内不能有序的得到处理,为了保证我的脑子不迅速的过载,我就必须要经历一个在杂乱中整理记忆以让我不会精神失常的活下去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来的很突然,它会突然开始让我经历一段记忆来做测试,然后往后越来越快的把记忆碎片浏览过去,以我的第一反应偏向来确定这段记忆是需要保留的还是需要删除的,因为这是一个极高速的过程,可能我已经在待整理的记忆力度过了三十年,可现实中不过三十分钟。从广义的角度上来说,这的的确确就是长生了,从泛义和指向狭义的角度来讲,我的岁数已然超过闷油瓶很多很多了。

  这很痛苦,不仅仅是指我会将我过去经历的一切完完全全以当时的心境体验环境氛围全部经历一遍,也是指我拥有漫长的无尽的时间,更是指我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记忆了。我分不清梦境和记忆实在更早些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区别太过于小了,真正发生过但已然不是现在的,是记忆,没有真正发生过,但依然是现在的,是梦境。我走得太过于深入,早已经分不清这之间的区别了,而我知道,当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记忆的时候,这就是我的终局了。

  不知道身置于何处让我不能明白现在我正在经历的是什么,同时我也不会知道现实中的进度在哪里,举个例子说,如果我知道现实中我已经接到闷油瓶和胖子小花瞎子一起安稳地生活下去的话,再当我经历那些十年间的困苦磨难的时候我会更从容一些。可以说是当你去玩一个你已经知道是he的游戏或者看一部你已经知道有好结局的电影的时候,无论过程再艰难,你的内心是放松的。可是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有多少要走,我也不知道结局是怎样的,我只能一味地咬牙坚持,往前再走一步再一步再一步。可能这已经是我第一百次从雪山上摔下去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惊慌和痛苦和第一次并无不同。

  当我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偶尔能遇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当我脱离这种整理记忆的过程的时候我会不自主的分析这一切,最后留成了一个固定程式一般的在我头脑的硬盘里。或许这让我多多少少知道一点这一段记忆或者梦境是否是我经历过的了,(因为只会有记忆梦境会有这种触发,现实中的会被叫做dejavu)这给了我一个选择,让我是否能在这幻觉或者记忆中了结我自己的性命,以来换一个从幻觉中的挣脱。

  可是我不可以,我并不能判明这到底是记忆还是幻觉梦境,当时的我不能有百分百的把握我是否真的置身于梦境中,万一这一切是真的,但不过是现实中的短暂闪回幻觉呢?举个例子,或许我的确是在幻觉中,但万一出现幻觉的是在被割喉掉下悬崖过程中因为失重缺氧所以产生幻觉的我呢?那么如果在下一个梦境中接入的是现实,可是我以为这里的被割喉不过是记忆,我了结了自己,结束了我的生命,那么死亡的吴邪就是这个局,这个十年,这我倾尽所有,我所有爱的人都为我倾尽所有的局的最后了,我不能,我也不敢。

  我不敢为了这不到三成的可能是幻觉的概率,去杀掉自己,我只能一遍一遍忍受我所经历的一切,别人的,和我的记忆。

  这太痛苦了。

  我不知道时间是否有尽头,可是我知道我有。

  这可不是真正的以有涯逐无涯吗?

  我可真是没有一寸一欢喜的心性了。(*胡适

 

 

  我醒了,我又醒了,我觉得身周都透露着疲惫,我刚刚从一场厮杀中挣脱出来,我又活着了一次。

  我面前躺着一个男人,肤白发黑,倒是有种出尘绝世的感觉。他躺着,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从这个视角来看我也躺着。

  我稍稍活动了下手腕脚腕,以确保自己能动,不至于落个僵死的境地。对面的人竟然静静地睁开了眼,我看到他的眼睛,眼神淡然,瞳孔幽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般。

  他动了。

  他也像我刚才那般活动了下手臂,然后他伸手过来了。

  我来不及反应,只能迅速的往后翻了个身拉开了些距离,用手撑着床至少落了地。我伸手去摸我脚腕腰后的刀竟然什么都没摸到,我当真是穿着单单一套睡衣躺在这里?这已经脱离我的任何梦境幻想和记忆了。

  对面的男人的速度很快,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力气很大,我一时也挣脱不开,只能又借着自己站着的高度抢了个主动把他的手腕往后拧去趁着他吃痛的一下攥住他另一只手交叉过身体然后往他胸前压下,同时踩上床横跨着坐在了他大腿上,以防止他突然反抗我。

  所有的事情发生的很快,从我睁眼到我制住他大概也就一秒不到,我完全实是靠我的本能行动,所以当我感觉到身下这具身体在我压住他的时候微微撤了力气,像是在压制住自己能反抗的能力和反应时,我第一反应是完了。

  他比我强,他在尽力收住自己的力气,他想和我谈判。

  而我赢不了。

 

  我僵持着没动,就坐在他腿上,看着他肩膀上似乎有什么纹路在皮肤上显现出来了,我突然有点懵,又看了看那些线条,似乎是什么纹身,我又转头看了看他,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从我脑中的硬盘里显现出来了,我之前全力在分辨这一次我醒来的到底是记忆是幻觉还是梦境。

  可是我错了,这不是梦境不是幻觉也不是记忆。

  我手上松了力气,轻轻地问了一句,我在哪儿?

  他没开口,定定的看着我,眼里还是没有什么波澜,那是一种出世的眼神,仿佛从来没被这个世俗污染过。

  我又开口问,你在哪儿?

  他灵活的用手肘抵开我牵制住他的手臂,反手连着我一起用力抱在他怀里。我低低地防御性的想躲矮了矮身子,他就把头靠在我耳旁,让我能把头埋在他脖子旁边,我就把额头靠在他显了纹身的肩膀上,看着一只麒麟慢慢的慢慢的显出来变得清晰了,又慢慢的慢慢的被什么水汽氤氲的什么都看不清了,整片视野里面像是隔着一片积水的玻璃片去看世界,好像这个世界都装满了水。

  “家。”

  他说。

 

 

 

 

尾:

  从那次坠崖开始,我便再也没有踏上过地面,我一直在下落,下落,下落,我一直在无尽的下落。

  在他的怀里,我终于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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